如果这是场电影,那么就该淡入。#Live long & prosper.#Bigger on the inside.

画地为牢

对不起,写得真心不咋地,但是都写完了,就发出来吧。

天气闷热得让人喘不上气,看来是憋了场大雨。丹独身站在小区的绿化带中,身后是还没长大的杨树,面前不到两三米距离内就是一层住家的阳台落地窗。市区内鲜少能窥见星光,今天竟然连个月亮都瞧不见,只有远处街边的昏昏路灯和从人家厚重的窗帘中漫出的隐隐灯光。灯光打亮了丹棱角分明的脸,他皱着眉,仰头看向单元楼的楼顶。他其实只能看出一个楼房的轮廓,其余细节都看不清,但他不敢低头,连眨眼的瞬间都提心吊胆,生怕就在他错开眼珠的那一个瞬间内,他要接住的那个东西就会从楼顶上掉下来。但他等着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,他却一时间说不出。他总是在这时候注意到周遭安静地令人发慌,就好像他是沉浸在一片死海之中……

周遭都是水,丹被呛得肺叶火辣辣得疼,嗓子像是冒了火,但身上又冷得直打颤。死海空无一物,唯有他一人困于其中。丹终于晃过神来,这才惊慌失措起来,他企图扑腾到海面,但海水从四面八方同时拉住他,把他拥入怀中。他是陷于泥泞的困兽,越是挣扎,陷得越深,直到最后一丝希望也被榨干。这时,海却温柔了起来,是情人间的爱抚,是父母般的安慰,引导他恐惧的灵魂。海水也不再是冰凉彻骨,反倒暖和了起来……

站在楼顶的不是别人,而是丹自己。他心跳得很快,恐惧中竟然还有一丝窃喜,这一切就要结束了,他甚至大着胆子期待起来。他试探性地低下头,连月光都没有的夜晚将一切都漆上厚重的阴霾,他只能看到开着灯的住户散到窗外的亮光,但这就要被昏暗如数吞下的灯光却是他偷来的。他突然紧张起来,嘴里干涩极了。他趁着心里还有那一丝丝期待和喜悦,赶紧跨步踩上跟前只有一掌宽的防护栏,稳稳地站在夜色之中。他吸入一口气屏住,然后向前跨了最后一步……

急速的下落让他猛地惊醒。丹浑身酸痛,像是从没睡下,疲惫和困倦让丹晕乎乎的,他撑起身子,这才反应过来他还在沙发上。他近来都睡在沙发上,沙发不太够长,他得蜷缩起腿才能睡得下,靠枕也不合适,他总是枕着胳膊,到了早上,他很难分清到底是肩膀还是膝盖更僵硬一点,但好歹这样他还能睡下一两个小时。

他是被卡在捕鼠铗中的猎物,腹部朝下,钳子打在他的腰椎上,他可以动弹,虽然再细微的动作也会让脊椎牵带着内脏而疼得撕心裂肺,但如果他忍得住,他是可以撑起上半个身子的。可是他逃脱不开,任何尝试都只能带来痛苦。而黛安娜却说他不懂。他什么不懂?他不懂情,还是不懂爱,或者是不懂痛苦?要真说他有什么不懂,他确实不懂为什么是他被丢弃在这不再属于他的生活里。

“你不懂我。”男孩子的声音在丹的耳后响起,就好像是谁趴在他的后背上,凑近了他的脖子说话。丹压下想要呕吐的欲望,他往前挪了挪,坐到了沙发的边缘上,好像这样就可以远离开那不存在的男孩一样。但那孩子也只是跟着他一起往前移,他还能感觉到肩上死沉的重担。

他得抽根烟。

站起来后,血往脑门上撞,丹一时间头晕目眩,更加恶心,他的血管在太阳穴处肿胀,就好像急着要炸开花,挤得他脑子也跟着痛。但丹知道,在这种时候只要站稳脚跟就是了。他早就习惯如此了。

丹从裤兜里摸索出烟和打火机,这才发现娜塔莉还没睡下,灯光从她紧闭的房门下钻出来。这不是第一天他凌晨醒来发现女儿还没睡了,他也不是没想过敲开她的屋门,问问她怎么了,“要怎么问?你缺席了这么久,又有什么可和人家小姑娘说的?”就算是丹面上没有回应过那个声音的任何言论,但他每一次都听话地退却了。

不如就先这样吧,两个人分别经受各自的痛苦,也未尝不是个解决方法。

丹在阳台上抽烟,他弯着腰,靠在半高的栅栏上,右手夹着烟,伸在外面,手肘搭在抓着栏杆的左手上。栏杆有些硌,也有些凉。阳台上杂物很多,丹叹了口气,不用的纸箱子,没拆的快递盒子和淘汰下的家具都横七竖八地堆在地上,阳台本来地方不小,但这么一来,也就只剩下一个人的位置了。他最近才发现的这个地方。说来奇怪,住在这个房子里这么多年,他却一共没到过阳台几次,现在却成了这儿的常客。这个阳台就像是房子的藏尸间,是其他屋子光鲜亮丽的牺牲品。如果有什么不想要的东西,但又舍不得扔掉,那就放到阳台上吧。这么说来,丹现在像是突然转性,没事就呆在这个小型垃圾场里,也就说得通了。而且呆在客厅、书房、或者卧室都让丹感觉像是在闯入了他人的私人领域,像是未经允许就潜进了几年前,甚至只是几个月之前的自己的躯体中,过着还满怀希望和爱意的生活。现在或许爱意还剩在他心底,戴安娜却带着希望离开了。

他弹掉烧没了的烟灰,把烟蒂掐在窗户上,一转过身正对上娜塔莉的眼睛。娜塔莉的眼神中带着冷漠和同情,丹眨眨眼睛,再回过神来的时候,她眼睛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。丹突然想起来,当娜塔莉刚出生的时候,他曾经一宿接一宿地反复做过同一个梦。

他梦见他守在病床旁,周围满是酒精和消毒剂的刺鼻气味,病床就在他一臂开外,但却被吞噬在黑暗之中,他头顶是唯一的一盏灯,投下一片惨白。他突然心慌,站起来的时候带倒了椅子,哗啦一声回荡在寂静之中,“监视器的声音呢?这个孩子就要死了,但监视器却去哪里了?我需要听到这孩子的脉搏!”丹急得呼吸都顾不得,心脏却砰砰跳得很大声。他想要走过去拉过孩子的手,如果这条生命注定要流逝,他需要感受它划过自己的掌心。他没有一次碰到过他的孩子的指尖,他总会提前醒来。

直到现在,他都不知道那孩子是娜塔莉还是……

娜塔莉踹开一个空箱子,并肩站到丹身边,她双手撑在护栏上,踮起点脚尖,大半个身子探了出去,像是要直接从这儿跳进夜里一般。丹连忙把她按了下去,“注意安全。”娜塔莉也没反驳,倒是顺着他的劲儿,整个人趴到了栏杆上。“怎么还没睡?”丹还是忍不住问了。娜塔莉没有回答,而是从自己的屁兜里掏出来一盒烟,她叼着烟,然后歪过头去吊着眼睛看丹,丹摒住了呼吸,更近地靠在栏杆上,企图亡羊补牢,挡住正坐在一堆箱子上面看戏的男孩,“我没火。”娜塔莉叼着烟,模糊不清地说到,丹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,掏出了自己的打火机。

看起来,对于娜塔莉而言,不存在什么围住羊群的牢笼。

这一局是对他的个人通缉。

点上烟之后,娜塔莉使劲抽了一大口,烟雾随着她的呼吸从鼻头散到整张脸。

“睡不着。”等到这一口烟都咽了下去,她才简短地回了一句。

“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啊?”丹看着她熟练地把烟灰抖到窗外。

“有一阵了。”

“你连自己女儿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都不知道。”丹希望这孩子知道什么时候闭嘴,因为他说得太正确。丹回想过去的生活,却只能想起戴安娜,戴安娜无处不在,占据了每一个细小的角落。他连女儿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都不知道,“你的生活只有戴安娜,她却走了,还把我丢给了你。”他想要反驳,却找不出这句话有哪里不对,所以他只能强忍不看向声源,而是死死地盯着娜塔莉。娜塔莉被他盯着发毛,烟都不继续抽了,“干嘛?”丹只是摇摇头,又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。他一边抽,一边想着女儿最近的事儿,但却不得不承认女儿对他只是一个标题,就好像是一本从没有翻开的书,只晓得封面上都写了些什么,具体的起承转合一概不知,娜塔莉的男朋友到底叫什么来着?

“我说……”丹的烟抽了快一半,娜塔莉突然开了口,“你也该收拾收拾家里了吧,不光是说我妈的东西该收收,这其他乱七八糟的也规整一下吧,都站不下个人。那儿还有我妈之前非要换下来的瓷砖呢。”丹顺着娜塔莉的视线看向一个满是灰的大纸箱子,娜塔莉说完就走了,丹转过身,追着她的背影看过去,一时无话。娜塔莉走了没两步,猛地停了下转回了身子,她没有再多说什么,只是眼神倔强地盯着丹看。

她还只是个孩子。

丹想要走过去抱抱女儿,娜塔莉像是读出了他的想法,那抹同情又回到了她眼眸之中。“快去睡吧。”他轻声说道,娜塔莉却好像是突然做出了决定,点了下头,“我过几天要和亨利出去一趟。”对,是叫做亨利。娜塔莉也没等丹再多说什么,疾步回了卧室。丹犹豫着坐回到沙发上,挫败和愧疚碾过他,溺水的无助和濒死的绝望再一次从他耳朵和嘴巴钻进他体内,他甚至从中已经尝不出悲伤,“你也早点睡吧。”娜塔莉说得很快,丹猛地抬起头,却只赶上她关上的房门。但就在丹想要重新躺下的时候,娜塔莉再一次打开了门,“而且阳台上有只死蛾子,你记得扔出去!”

阳台里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进了一只蛾子,它的前肢和触角支棱在外面,支架一样地撑起肥胖的腹部,它的翅膀上半截纯白色,下半截却是灰扑扑的,像是一块斑驳的墙皮,腹部也随着翅膀颜色的变化而越往下越脏。娜塔莉早就注意到它了,但她没打算多管。一只蛾子而已。蛾子倒是一直都很乖巧地趴在墙上。娜塔莉没看到这只蛾子拍打过翅膀,但她之前也没留意过其他蛾子,也许蛾子就是不拍打翅膀的,也许这只不幸闯入她家的蛾子只是在装死,担心它但凡有什么动作,都会引起他人的注意,带来丧命之灾。挺聪明的做法。如果真的是这样,那娜塔莉必须要承认,这只蛾子比她自己机灵多了。直到这只蛾子一动不动地趴了一周多,娜塔莉才意识到,蛾子多半早就死了。

娜塔莉睡到快中午才起床,这时候丹已经开始把阳台上的杂物都搬到屋里了,占了大半个客厅。娜塔莉到客厅了都不知道该往哪里下脚。丹坐在一堆废纸箱中,他穿着一件宽松的背心和一条磨到发白的牛仔短裤,正在翻看手上的快递盒,娜塔莉瞥了一眼,快递都还没开封。丹瞧见女儿醒了,赶忙放下快递。他站起来的时候,把手随意在裤子上抹了一把,又把汗湿后塌在额头的头发撸到脑后。“我买了早饭,但应该都凉了,我给你热一热,先吃点吧。”娜塔莉跟着丹走进厨房,她还没完全睡醒,但却已经能在舌尖尝到过了西红柿浸软的面包了。她有些恶心地摇摇头,丹这时候已经把三明治放进了微波炉中。她揉着眼睛,拉开冰箱,却只看到一瓶牛奶和几罐啤酒。娜塔莉对着啤酒挑了挑眉毛,没有多说什么。她倒出两杯牛奶,捧起她那一杯,把冰凉的杯子贴在了脸颊上,她被激得一哆嗦,她把杯子换到另一只手,冰另一侧的脸颊。丹没有拿过另一杯牛奶,只是安静地站在桌子另一侧,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,娜塔莉觉得他好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,这让她再次难过起来。

她近来总是难过,这种情绪好像是一个黏人的孩子,缠着她不愿离开,而当她不难过的时候,她会感觉空虚,好像是她被扔进了垃圾袋里,袋子里什么都没有,她透过塑料袋也什么都看不清,外界都罩着一层不透明的白膜。她无缘无故地很累。每当这时候,她希望能有人把袋子系紧,紧到空气都进不来,而她一个人就躺在袋子底下一动不动,塑料袋会黏在她的胳膊和脚踝上,过不了多久,她的皮肤就会像过敏一样地肿起一片红印子,但这都没关系,因为她只需要等待氧气耗光,然后就再没有什么然后了。可她等不到,因为难过这个蛮横的孩子会撕开袋子,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拉到现实中,不顾她被拉扯得肩膀酸痛,将她摔在她破碎的家庭中,逼她看清楚她仅剩的父亲不知道要如何一个人生活。

娜塔莉当然知道她还有母亲,但是她离开了,而责难一个不在现场的人是那么容易。可是她又不愿这样,她清楚离开是她母亲最后的挣扎,她在旁目睹了一切,从上一次崩溃到这一次,再到下一次,离开很有可能是母亲获救的唯一机会。但她一定要把一切都扔下,都扔给她吗?她和父亲又要如何自救?

她想要尖叫,想要痛骂,想要逃开,但她从没机会拥有如此的奢侈。

丹把加热过的三明治摆到娜塔莉跟前,娜塔莉把牛奶推给他,但他只是端起杯子,没有喝下的意思。“我那边还有事情……”丹好像终于忍不住两人间无言的尴尬气氛,但他的声音干涩,只是在僵硬地一个词接一个词地往外蹦,“我打算,我打算把家里收拾一下,你今天要出去是吧?”娜塔莉嗯了一声,抓起三明治塞进嘴里,她咬下一口后,赶快嚼几口,和着牛奶再使劲咽下去。楼下咖啡店做的三明治也不算难吃,只不过还没有好吃到每天吃都不腻的地步。娜塔莉囫囵吃下半个三明治之后看了眼她爸,丹好像更局促了一些,“我都和亨利约好了,你去收拾吧。”如果约好是指在凌晨发了一条短信的话,那她和亨利确实约好了。丹听了点点头,他还想说点什么,但他却又不知道真的要说些什么,只是太多感情都压在了胸口,像是被人一掌按在胸膛,把飘忽的情感都揉成了不成形的一滩,这一滩烂泥一般的情感带着施加其上的压力渗入他的皮肤,包裹住他的心脏,让他每一次心跳都格外费力。但不论如何,女儿已经这么说了,他也不便再多管什么,退回到了客厅的纸箱和灰尘之中。

娜塔莉见丹走开后掏出手机,打眼满屏幕亨利的消息,“醒了吗?”、”醒了????”、“醒???”从九点多开始,每隔十分钟或者几十分钟就是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消息,娜塔莉哼了一声,然后打了一个电话过去。

等待亨利接电话就在等待暴雨间歇偶尔出现的阳光,狂风会将阴沉的乌云吹开,被挡住许久的阳光会像瀑布一样洒下,积水被蒸腾成白烟浮在地表,土地被晒出潮湿却好闻的霉味。亨利是避难所,他可以一下子把所有堆在娜塔莉脑子里的忧虑和伤痛一并抱起,像是抱起一摞要洗的衣服,把它们统统都扔进门口的大筐中。但亨利从来不是洗衣机,他不是解决方案,他只是娜塔莉一时的逃避。可说到底,没有人能够成为娜塔莉,或者准确说,其他人不可能成为丹的解决方案。

娜塔莉只是在门口向着屋里喊了一声“我走了。”后就出门了,丹确认门完全关上后才把最后一个大纸箱从阳台上搬进屋里。“担心你女儿会看到这个?”男孩挡在了丹的正前方,丹无处可逃,“担心你女儿看到我?”丹瞥了了男孩一样,然后想要从旁绕过他,但男孩却同向也跨了一步,再次挡住了丹的去路。男孩长高了,他也许会长得比丹还要高一些,毕竟现在的小孩一般都会长得比父母高,他继承了丹端正的眉眼和戴安娜薄而周正的嘴唇……丹在意识到自己正端详男孩的瞬间猛地低下了头,他深吸一口气,然后拉着半人高的纸箱径直往前走。纸箱被磨损得很严重,几个角已经秃了,感觉就要彻底散架。但丹还是小心地用手工刀划开了氧化发黄的胶带,他之后停了下来,他知道纸箱里面是什么,“令人怀念,是不是?”男孩站在纸箱的另一侧,毫不留情地直接扯开了纸板,露出里面近乎全新的婴儿床,“我曾经是你的天使,是不是?这是你给我起名加百列的原因吗?”丹倒吸一口气,记忆像是冬日的空气一般冷冽,他的儿子就躺在这个米色的婴儿床中安稳地睡着,孩子侧着身子蜷缩成一团,好像他还在戴安娜的子宫里一般,大拇指就放在嘴边,嘴巴半张,随着呼吸微微开合,他那时候还没开始长牙,丹跪在床前,扒着护栏,歪过脑袋别扭地看向儿子柔然而粉嫩的牙床,他想象是哪种奶声奶气的“爸爸”会从这张嘴里传出来,但不论是何种声音,那都是上天传递给他最好的消息,他当时就决定了这孩子要叫做加百列。

海水冰凉彻骨,把他从头到脚地吞入其中,他每一丝反抗与挣扎都被海水本身缓冲。他绝望地看向加百列,加百列带着笑意回望他,就好像他也在想起了与父亲最初的互动。丹犹豫着抬起手,想要触碰加百利的脸颊,加百列却只是摇摇头然后往后退了一步。

“这是要去哪儿哦?“亨利牵着娜塔莉的背包带,跟着她后面,娜塔莉有时候觉得自己是养了一只大型犬。

“买菜。“

“买菜?咱们现在就已经度过蜜月期,开始老夫老妻的模式了吗?“

“你就想得美吧!“娜塔莉转过身扇了一下亨利的胳膊,”是给我家里买菜,我家冰箱比你的作业本还空。“

“我可是都学会了的,只是懒得做题!”娜塔莉翻了个白眼,不想理他。

“你爸会做饭吗?”亨利快走一步,揽过娜塔莉的肩膀,把她拉到自己怀里。

“不会,但我吃外卖都要吃吐了。”亨利看着娜塔莉陷入了一阵沉默,她整个人都低沉了下去,垂着肩旁,还低下了头,她看向地面,就好像脚前的水泥地上写了一份标准答案,能够回答她脑子里的所有问题,而她要做的就是使劲地看。

这不是亨利第一次看见娜塔莉这样了。两人还不认识的时候,亨利曾经透过琴房的玻璃门看到娜塔莉坐在钢琴前,亨利只能看到娜塔莉的侧脸,她当时就是一副和现在很相似的神情,好像是把她自己锁在了一个牢笼里,好像是她把自己陷进了流沙中,好像是她把自己拖进了一副刑具下。那时候亨利感觉一见钟情,对着一个孤僻而怀有沉重心事的姑娘怦然心动。但到了现在,亨利却愈加担心,他担心总有一天娜塔莉会把自己累坏,更担心娜塔莉在不知不觉地走进一个自己无法跟随的迷宫之中,他不想要她一个人面对一条有一条的死胡同。

他更紧地搂过娜塔莉,娜塔莉突然惊醒,她迷茫地看向亨利,好像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是陷入了哪一片迷雾之中。“你爸爸还好吗?”他小心地问道,娜塔莉皱起了眉头,亨利生怕自己说错了话,再一次把娜塔莉推进了她那间小囚牢,但好在娜塔莉只是沉默了几秒,她轻轻摇了摇头,亨利叹了口气,他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娜塔莉,而娜塔莉好像也和他一样不知要如何是好。“我觉得咖喱还挺好做的,去买咖喱吧。”亨利一边说一边拉着娜塔莉走进超市,先弄好吃的要紧。

“你想要怎么样?”丹走投无路了,但那孩子笑得更开心了,就好像丹讲了一个逗乐的故事。

“我不想怎样。”丹听到后,皱起了眉头,他一点都不明白。“该问的问题的是:你想怎么样。
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还在这里。妈妈和我告了别,那你呢?你怎么才会哀悼我?你当作我从未存在过,而一个从未存在过的生命无法被送去对岸。我只好留在了这里,是你把我囚禁在了这里。”

丹摇着头,加百列却在点头。

丹站在医院的停尸间里,婴儿的尸体就平放在他面前的解剖台上,看起来更加得幼小,医生在和他解释尸检后查明了孩子死于肠梗阻,他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,孩子已经在他怀里死过了一回,他现在却还要再掀开遮尸布料,看到孩子被剖开又缝合的躯体。他想要再次把孩子拥入怀中,拍拍他的后背,让他安稳地靠在自己胸前,但孩子不会再主动把脸贴在他的脖颈了,更不会喊他爸爸。死亡从丹的怀抱里蛮横地抢走了他儿子,连抱住残留尸体的机会都不愿意施舍给丹。他像是被置放在了冰层之上,露出皮肤的每个毛孔都感受到刺痛。而周遭又是冰天雪地,只有脚下的寒冰向上散发出冷气,从他的裤腿钻进他体内。

他孤立无援。

 “古德曼先生,”病房的护士轻推丹的胳膊,“您的妻子……”现实在一瞬间袭击了丹,是一把尖锐的冰锥从崖壁上坠落,深深插入丹脚下踩着的冰层之内,一整块冰没打成多个碎块,裂痕一边发出不祥的咯哧声一边往外扩散。丹以为他会瞬间跌入冰凉的水中,唯有死亡才是最终的解脱。但事实却是他由此得救了。他突然就不再悲伤,就好像前一个瞬间内还在抽痛的心脏整个消失了,他起身给戴安娜倒了杯水,在她哭到岔气的时候轻拍她的后背,他接过医院的文件签好字,然后带着戴安娜回到了家。

戴安娜是他逃避悲伤的正当理由,但现在这个理由却自己离开了。

丹低头看向摇篮,他能看到里面熟睡的儿子,嫩粉色的皮肤,还没长开的小脸,肉乎乎的小手,睡得安稳。他再抬头,对上加百列的眼神,难过得不能自已。

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哭的,但他停不下来,就好像是一股迟到的潮水,一股脑地涌上了岸。他撑不住,抓着摇篮跪了下去,头靠在摇篮的护栏上。他安静地哭着,却抑制不住肩膀的颤抖。深呼吸,他想要停下,但加百列却在这时候把手放到了他的肩头。他往回瑟缩了一下,加百列也跟着跪了下来,他两只手从后抱过丹的肩膀,丹突然感觉好累,疲惫而又困倦,这么多年来积压下的情绪苦涩得哽在喉头,让他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哽咽。他太累了,实在是没有力气再撑下去了,加百列把丹抱进自己的怀里,丹慢慢放松了下来,像是撑天太久的巨人终于卸下了重任,倒在了大地之上形成了山。

大门突然被推开,丹一个激灵想要站起来,但腿还是软的,他撑不起来自己,娜塔莉一边喊着“我回来了!”一边走进了客厅,丹连忙低下头用力擦过脸颊。“今天买了咖……”娜塔莉看到摇篮后住了嘴,“他在吗?”她轻声问,丹绝望地抬起头看向女儿,又扭过头去看了眼加百列,加百列举起食指放到嘴前,丹看到了,却还是朝着女儿点了点头。娜塔莉叹了口气,却也没多说什么。

娜塔莉从浴室打湿了一条毛巾拿给丹,让丹坐在餐桌前用凉毛巾敷眼睛,自己绕回厨房端出来两盘咖喱米饭。“他还在吗?”丹听到后看了下周围,摇了摇头。他盛起一勺米饭绊到咖喱里,“我们打算叫那个孩子加百列的,加布。”娜塔莉刚把一口米饭塞进嘴里,她一边嚼一边挑起眉毛,“幸亏给我起名是娜塔莉。”咖喱做得有些淡,土豆也有些欠火候,但丹还是觉得挺好吃的,“当时还小吧,觉得叫加百列还挺酷的,你妈先开始不同意来着……”丹说得漫不经心,就好像是在讲办公室的轶事,而娜塔莉时而摇摇头,时而做出一两句评论,还趁着丹起身加饭的时候,给亨利发了张自拍。

丹曾经看到过一只马陆,虫子横在板油路上,每个体节指尖有着明黄色的警示色,但整个虫子都很干瘪,原本应该是圆鼓的身子都成了扁平的一片,丹以为这只虫子已经被晒死了,他用脚尖轻轻碰了下虫子的中段,没想到虫尾竟然卷曲着翘了起来,丹吃惊地看着他以为已经死掉了的爬虫艰难地扭动身体,一毫米一毫米地爬进了路基的绿化带中……

评论(1)
热度(25)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
© 山羊不吃银线草 | Powered by LOFTER